好感傷，竟然要開起高中畢業三十年的同學會了。我們這些十五歲結緣的同學，竟然已經畢業三十年，一見面，都是談起韓愈與袁玫的《祭十二郎文》與《祭妹文》：齒搖髮落、視茫茫、髮蒼蒼……

突然，一個壯碩的身影走了進來，大夥兒愣住了，一時之間竟沒有人想起他是誰？

直到他開口，談到「鐵湯匙」，全班都笑開了，三十年都沒見的Lee，當年那個最艱苦的Lee竟已是營建公司的大老闆了。

那一年，Lee是班上最飄忽的身影，上課常請假、活動不參加，開學了一整年，他的身上還是沒有買到「師大附中」的制服，都是別人的舊衣，「中國海專」、「健行工專」、「泰北中學」、「建國中學」……彷彿讀遍全天下之中學，還蠻酷的。

反正，那時候都是穿卡其布軍訓服，教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，不計較。

那些年，Lee真的非常艱苦，爸爸有了大麻煩，避難離家，才十幾歲的Lee不但要自立更生還要擔起家計，必需不斷打工；那時更沒有「營養午餐」，每一天，Lee就是帶著一根鐵湯匙，借一個便當盒蓋，就從第一排同學開始，挖每一個同學的便當，果腹撐過一天的營養。

高中生根本沒有階級意識，還更會講義氣啦，有些同學還會特別將滷牛肉和雞腿先拿出來，讓Lee大塊朵頤，甚至還會要媽媽準備兩個便當，希望Lee能吃飽一些。

其實，全班並沒有人真正知道Lee家裡出了什麼事？Lee也從來不說。

愛面子的青少年更常以逞凶鬥狠證明自己的存在，讓Lee成了教官室的常客。而我們這一班更是當年全國唯一的「自然科學實驗班」，課業繁重，競爭激烈，讓忙著打工存活的Lee幾乎無法專心於課業。

雖說教育是「有教無類」，但學校和很多老師都覺得Lee是一個「包袱」，眼看Lee根本無法專心學習，校方和師長幾乎認定他必是「不堪造就的失敗品」。

也是這一次Lee說出往事，我們才知道，當時校方竟多次和Lee下達最後通牒，要Lee退出實驗班，甚至轉學。Lee當然拒絕了，當時幼小心靈雖不知什麼大道理，但他很不爽，既然他能通過聯考與篩選進了「實驗班」，讀書就是他的權益，Lee拒絕放棄。

感謝當年，當年的孩子在那種教育體制下，其實很幸運！

那時教育理念和現在不一樣，既然Lee拒絕放棄，師長們也就不放棄他，絕不會因為他家裡社經地位低，就認為他只配讀等級低的學校。

在我們都不知道的情況下，一些師長常常私下把Lee找去指引，補足他因打工而落後的課業。而同學們雖然不知道Lee的實況，孩子們總是單純善良，沒人去計較Lee的背景與出身，筆記、舊參考書……能幫的還是幫他。

那一年，我們十八歲，大學聯考放榜了，原本以為學習無望的Lee竟然在最後一、兩個月熬夜苦讀，一鳴驚人，考到了台灣大學土木工程系，教育果然是翻身的台階，他的人生有了轉變的希望。

如今，當年孱弱瘦小的他已是壯碩富泰，那個逞凶鬥狠的青少年變成了穩健自信的中年，而當年只能靠一根鐵湯匙果腹度日的他，可以養活數百個家庭。

看到Lee，想起當年的故事，讓人感嘆，誰說「一試定終身」的聯考就是不好，誰說各種階級混雜的編班，就會對孩子有負面影響……

更讓人感嘆的是，如今，以家裡社經地位為入學競爭基礎的「十二年國教」，能讓許許多多的「Lee們」，還保有透過教育因而翻身的機會嗎？